旺茬兒是我的發(fā)小,他的大名叫張家旺,但我總是習慣叫他的小名,他自個兒也樂意我這樣叫他,有時在公開場合,喊他的小名覺得不禮貌。我叫他家旺,他似乎很不自在,紅著臉說,你還是叫我旺茬兒吧,這樣聽著還受用些。
旺茬兒的爺爺,也就是張三爺,是我小時候的鄰居,我們兩家的房屋公山墻。那會兒我們都還小,在我的記憶深處,張三爺蓄著一綹山羊胡子,穿著一件大襟的粗布袍子,走路時,他就把袍子的下擺撩起來,掖在腰帶上,走路如風般地早出晚歸。
別看張三爺一把年紀,但是靠著他的手藝活兒,年年都能拿滿分。那年頭好多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都不能拿到張三爺?shù)墓し种怠?/div>
因此,附近一些身強體壯的小伙子都托著關系找張三爺從師學藝,而張三爺收徒卻有講究,他說手藝人第一要吃得一把子苦、下得一把子力,第二手腳還要干凈。他說的這個“不是干凈利落”,而是要潔身自好,不能眼皮子淺,占人家的小便宜。
張三爺按照手藝人的規(guī)矩帶了幾個徒弟娃子,剛好夠上他做“趕活”需要,便不再收了。因為他說帶多了,活又不多,叫哪一個不叫哪一個倒得罪人。
當然,也并不是都做“趕活兒”的,那時在農村,也有一些老門老戶的人家,提前備了木料的,多半在春、夏兩季就請了張三爺把壽器(棺材)做好,張三爺說這是家庭寬裕點的人家,會精打細算,因為夏天天氣長,做得來活!
所以我們見到張三爺最多的時候是在春夏季節(jié),他依舊穿著長衫,不過不著棉袍子,換成了單衫,腰間也換成一根細軟的,用布條搓成的腰帶,依舊把長衫的下擺掖在腰里,用一把長柄斧子穿在一架木鑄上,木鑄上再掛滿諸如墨斗盒、刨子、圓鑿、方鑿、三角尺之類的物件,往身上一背趕工去了,回來時基本上天上夜眼了。
我和旺茬兒那時還小,又只上半天學,所以有時候,旺茬兒家里有什么急事,比如旺茬爸媽鑰匙鎖在家里了,或者有人來請張三爺做趕活的,就讓旺茬兒跑腿,旺茬兒這會兒總會拉上我一起去找張三爺。因此我經常會見到張三爺做活的場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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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2-5 12:00 上傳
張三爺做活兒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大張其鼓,他嘴里總叨著一根紙煙,并不吸,那時候的紙煙沒有過濾嘴,他把它銜在嘴上,一邊干活、一邊和東家咵家常,因為不住的講話,口水往往把煙頭浸濕半頭,他也不吐,偶爾他會用腰間的長袱子擦一把汗,把自個兒弄成一個大花臉,山羊胡子便沾上那些細微的木屑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那根煙早已經廢了,于是“呸”了出來,隔一會兒,東家再發(fā)一支煙,他照例叨在嘴上,照例日白聊天,如此周而復始。
我見過張三爺抽煙時,多半是一個銅制的水煙袋,多半是在伏天的晚上,天熱,張三爺難得有空閑,那個時候物資金貴,別說空調、風扇,一般的人家連一頂蚊帳都置辦不起,于是家家戶戶,到了天黑就搬平床,沒有平床的,帶床草席,在塆前的堰堤上度夏,張三爺也不例外,一到晚上他就讓旺茬兒拿床草席,帶上水煙袋,那會兒,我們都齊刷刷地圍在他身邊聽他講古。
張三爺走南闖北,做了一輩子的手藝活,可謂見多識廣,他講的那些個故事,不光我們喜歡聽,塆里的成年人也愛聽,于是,那幅經常在我腦海里出現(xiàn)的場景就出現(xiàn)了:
夏天的夜晚,塆里的老老少少,自覺分成兩撥人,一群是男人,他們打著赤膊,吸著水煙袋,水煙袋做著火引子的麻桿火,與夏夜的熒火蟲一樣若明若暗、隱隱約約,而從水煙袋里傳出的咕咚咕咚的聲音伴著張三爺?shù)闹v述,便成了夏天的夜晚一道獨特的風景。
塆里的成年女性和女孩子們則是占住堰堤的另一頭,她們不參與我們的活動,多半拿把蒲扇一邊趕蚊子,一邊家長里短,一來是夏天的夜晚男人們穿戴都不怎么講究,男女授受不親,二來,張三爺多半講的鬼故事,她們膽小,聽了會睡不著。
記得張三爺講得最多的是“張三捉鬼”、“胡三麻子”,的故事。印象最深的是他講的“克瑪(青蛙)無脛、小娃子無腰”。
說的是胡三麻子小時候家里窮,給財主放牛,白天放牛,晚上還要給牛備夜草,在山上割草背回牛棚,天天這樣做,胡三麻子累的腰酸腿軟的,財主還嫌他割的草太少,不夠牛晚上吃,硬是不讓他歇一下。
胡三麻子覺得長此下去,自個的身體非累壞不可。
這天,胡三麻子對財主說:“東家,這幾天我的腰疼的不得了,想在屋里睡半天,調養(yǎng)調養(yǎng)”。
財主一聽,打了幾個哈哈說:“老話說,克瑪(青蛙)無脛、小娃子無腰,你一個小娃子個哪來的腰?還說腰疼,莫跟我扯那些沒用的,趕緊去干活吧,干完了才有飯吃,不干完,沒得夜飯點”。
胡三麻子忍氣吞聲地問:“那我什么時候才有腰呢”?
財主說:“我什么時候說你有腰,就叫你好好地玩上幾天,工錢照給”。
胡三麻子追問著:東家你說話當真?
男子漢說話一言九鼎,跟你個娃子說么假話?財主沒好氣地回答。
第二天,胡三麻子腰里扎了一根繩子,把鐮刀往腰里一別,收好籃子,就裝模作樣地到處找鐮刀,他故意找到財主的面前問:“東家,你看到我的鐮刀沒?”
財主說:“你真是騎著驢子找驢子,鐮刀不在你腰上別著嘛?”
胡三麻子一聽,大喜,高興地說:“東家你昨天說話要算數(shù)的,一口唾沫一顆釘,你自己說的哈,你看我有腰了吧!”
財主這才發(fā)覺上了當,但是自己有言在先,也不好說什么,自個吃了個悶虧。只得答應胡三麻子歇了三天。
從此以后,這個財主再也不敢胡亂剝削胡三麻子了。
也許,張三爺看到我們都是些小娃子吧,所以他多半就講這些小娃子愛聽的故事,比如他講周朗九歲帶兵、甘羅十二歲就當了宰相等等。至于他講的鬼故事,張三捉鬼,因為有恐怖的內容在里面,家里大人們都不主張我們聽,我的記憶里倒不是很清楚,后來我們在連環(huán)畫里看到過“鐘馗捉鬼”的故事,總感覺張三爺講的鬼故事不是很真實,所以漸漸忘記了。
不過,張三爺講這些個鬼故事的時候,末了總是要總結性地說一句:其實,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,都是自己駭自己,接著他就現(xiàn)身說法,說他一個師兄就是自己駭自己駭死了的。他講的這個,我倒是記得很清楚,只是年代和姓名都已經很模糊了。
那是一個又黑又冷的冬天,他師兄也是給人家做趕活,在東家吃了夜飯,一個人慢慢往家走,走著走著,就聽到身后有一種嘩啦嘩啦的聲音,總伴著他的步伐忽緊忽慢,因為做的棺材活,老是跟死人或要死的人打交道,他師兄難免會覺得“瞅影”,于是加快了步子,誰知他愈走的快,后面的也就跟的快,心想,這回是真遇上鬼了,撒腿就跑,一直摸黑跑到家門口,早已是精疲力盡,大冬天的,一身棉衣都濕得能擠出水來。家人見狀,趕緊把他扶進屋里,只見他語無論次,臉色蒼白,只是用手指著身后:有,有鬼,鬼,鬼!家人順著他的指的方向一路尋找,哪有什么鬼呀,只看到他的木匠簍子里的墨斗盒在離他有十幾米的門坎上?著。原來這一趟路,就是這個墨斗盒在作怪,這個墨斗盒不知幾時在路上掉了下來,一趟路的拖著,墨線卻?在木匠簍子里,所以就一路帶來的響動。家人們看到這東西,又聽他講的情景,不禁啞然失笑,始知是虛驚一場。
可惜的是,師兄經這一折騰,終是大病了一場,沒過多久,還是死去了。張三爺講到這里,用手捊一把山羊胡子,他的臉在麻桿火微弱的照耀下,顯得特別的凄惶。
我離開那兒的時候,張三爺差不多快七十歲了,但是在我的印象里,他那時身體還非常棒,還是一如即往地在外面做他的手藝活,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勁,干不完的活。
悲哀的是,爺爺做了一輩子的棺材活,臨了他自己都沒有留下一副棺材板。旺茬兒在電話里對我說:本來,前幾年,我們家是備了一些料的,可是爺爺總說不慌著,自己會做怕個么事?哪防意一拖再拖。最后爺爺也做不動了,他帶的那一幫子徒弟娃子后來也都改了行。再后來,美麗鄉(xiāng)村建設被提上了議事日程,村上也置辦了集體公墓,不主張土葬了,爺爺走的時候正好趕上了,最終被火化埋進了集體公墓。
旺茬兒說到這里,我才感覺到他的喉嚨里有點打哽,大抵還是悲從心起,而我在放下電話后很久一段時間,心里都不能平靜。我想起了張三爺經常說的一句順口溜:“砌匠住倒屋,窯匠住草屋,木匠屋里無凳坐”。張三爺打了一輩子的棺材,臨了他自己卻沒有享受過。
然而,這些并不是張三爺?shù)谋?,卻恰恰驗證了社會在進步!我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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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任儒舉,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,湖北省作協(xié)會員,隨州市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,《編鐘》雜志編輯部主任。出版散文集《歷史的屐痕》。